<窟藏>二十一章 ————疑（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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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了吗？”
星魂立在案边，眉头微索，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的竹简，漆黑的墨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左边几步开外，大司命正站着静候，脸上小心翼翼地不带表情，目光稳稳停留在星魂身上。
“属下调查的内容都在这里了。”
“肯定有问题。”星魂冷冷地道。他低头望去，竹简上是写得整齐的一排人名。每一个死者的姓名都齐全了，那日死掉的共计有二十六人，包括领头人在内。大司命的工作做得非常仔细，将每一个人的来历、所处的组织都查了出来。每一个人名旁记录了死法，细致到让人甚恐的程度。
星魂的目光扫过其中的名字：巴戎，蜀山，斩杀。其余的都是随便瞟了眼，并未有特别的地方。其中虽记录有墨家弟子混迹在蜀山山民之中，仔细想之却也不觉意外。
虽然这些时日多和蜀山纠纷，并未见墨家的踪迹，但是想来他们的巨子会在此地，估计墨家十有八九也已经将基点移来了这里。蜀山和墨家联手根本不能算是稀奇，一群势力不足以反抗大秦、却还是妄想能脱颖而出的蝼蚁，只得互相巴结对方、踩着彼此攀爬妄图比对方先到达高处。
在星魂看来，这些都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在哗众取宠罢了。
“这些细节你如何查出来的？”
“大多是从墓上得来的姓名。野墓和事端发生的地点很近，想必逆贼们也是因为不愿特意将死者全部运回基地才埋在附近。属下已派人调查了每一座坟墓，确认并没有多出来的尸体。属下本想顺势去查叛逆的栖身之所，但是方圆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烟，想必叛逆们经过此事再留在原地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才没有浪费时间追究此事。”
星魂逐点点头，将竹简放下。
“你去山洞查过了？”
“查过了。”大司命回答：“和星魂大人说的一样，并没有任何异样。石壁上也未有血迹，这几天没下过雨水，若真有过血迹，此时不可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难道附近也没有其他疑点了吗？”
大司命又摇头。
“属下派人把附近都搜罗过。并没有多余死者的迹象。按照那些人的做法，若有人死，顺便和自己人一起埋葬的可能性较大，就算并非如此，也没有理由特去把不认识的人的尸首带走。除非当时死者还另有亲属在。”
星魂索眉，那些遥远却又近在眼前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瞬间，他只觉得心忽的一痛，仿佛被刺了一下，强行咽下了用上心头的苦意。
“不。这不可能。他……并没有亲人。”
这话说完，随后沉默了许久。已落的话音像是持续盘绕在房间里，像幽灵一样纠缠折磨着屋内之人。
听到他这话，大司命朱唇微启，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言语、又合上了双唇。
“所以，你没有找到尸首、没有可疑的坟墓，石壁上也没有被撞过的痕迹？”
“正是如此，”大司命答道，“依属下之见，大人所提及的这个证词充满了疑点。”
星魂垂眸，沉默半响，又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可是，那小鬼为什么要骗我？”
大司命不语，只是摇了摇头代表不知。
星魂望着竹简，眉毛蹙得越加深了。
哑巴的下落随着调查显得越发扑朔迷离，也正是这样，他心里又出现一股希望之光。
又怎会不是如此呢？一想到哑巴有可能还活着——那个在山洞里陪伴他的、他从未像有这般关心的人并未枉死，光是想到这个可能，这就让星魂难以自制地颤抖。他紧握着竹简，手指用的力度让手中的物体都被捏得发颤。哑巴没有死，他几乎能感受得到。
原本星魂也只是带着死活不肯放弃的倔强打算一查到底，不管结果怎样，他本来都要弄个水落石出。谁知这一查却发现如此多疑点，这让星魂不得开始不质疑起那个墨家小鬼说的其他话的真伪。那晚在夯土台上听到哑巴的死讯，星魂确实被恐慌冲昏了头，盲目就相信了来历不明的证词。现在回想一下，那小鬼说过的很多话实际上都毫无根据、漏洞百出。
仔细一想，就会发现那些苍白的证词仿佛任何人都有机会能想到并说出口来，并无任何让人信服的细节，仔细感受根本尝不出任何真实的感觉。就更别提对方的叙述还少了那么多的具体的陈述、疑点重重了。
这一切简直就像故意编造出欺骗他的一样。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个玩笑。
越想，他就越怒。
若放在别处，或许这类事端还不至导致他像此时这般气愤。但是这一切却偏偏关系到哑巴的生死。一想到那个曾朝夕照料他之人，不复存在，甚至还可能是因他而死，星魂就连怒的精力都所剩无几，心里留下的只有深深的苦涩和悲伤、自责和悔意。一想到这点，他就连能说能做甚至能想些什么都寻不到，只有一个人身处一片黑暗与空洞中，被悲伤淹没，那窒息的感觉继续能吸走他的魂魄。
但，可恨的是，那墨家小鬼居然偏偏要利用这点——利用他对哑巴的情意、利用他这一生唯一的弱点来骗他、耍他；为了看他的坠落，偏偏用他的哑巴来和他做对。不光如此，还要编造对方的死讯、携带着他交给他的信物来混淆他的判断。这一切根本无可原谅。
想到这里，星魂心里突然一股作气，挥起手来，将竹简狠狠甩在地上，啪啦发出大一声清响。
“混蛋……居然敢这样骗我！”
他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一甩衣袖、背过了手去。
“星魂大人？”
大司命话中的惑意仿佛点醒了星魂。他只是沉默片刻，便转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着房梁上悬下的帷幕。
那个小鬼欺骗了他。但他身上携带哑巴的信物这点却是毋庸置疑，更何况对方也似乎知晓不少内幕。小鬼之前说的话或许漏洞百出，但他应还知道不少内情、暗地藏着很多未提供给他的讯息。
明明可以向他诉说，却私藏着的讯息。
就因为这样，这一切才更绝不可饶恕。
“……看起来，”他缓缓开口：“是时候亲自去见那家伙一面了。”
这件事他定会追究到底。无论那小鬼藏了些什么秘密，他都要不嫌麻烦、耐心地一个一个从他脑袋里挖出来。不管这对小鬼会产生多大的损伤、不管他藏得有多深。
星魂相信，无论丝线有多么的细，只要能顺着这条线摸下去，他肯定能够找到哑巴的下落。
这一回，他不会松手，再也不会。不会再犯下之前的错误了，抛却那些多余的情绪，直到获得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夜深，林间死寂，路途难行。天空虽然星辰满满，却大部分的星星都被树木枝叶遮盖，林间几乎没有一丝光照，漆黑得像洞穴深处。初春之日的夜晚，更是连虫鸣声都没有，一片鸦雀无声。
按理说没有旅人会选在这种时候赶路。除非是被逼入绝境之人。而此时林间深处，那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就正是这样的旅人。他们各自牵着马，刚破损不久的便装与夜行衣上沾着血迹，仪表蓬乱、神色紧张，正小心翼翼地摸索在黑暗中。安静的气氛十分诡异，但两人却又都不说一句话来打破沉默，就这样静静地一前一后而行。
不知这是因为无话可说，还是因为疲乏并没有力气，又或是两人谁也不愿讲话。静悄悄的夜里只有马蹄和人的脚步踏在稀疏的小草、干枯的落枝残叶之上的声音。两人疲惫的身形可见经历了长途跋涉，而身上的伤和破损的衣物又依然能看出与人战斗过的痕迹。栗发的少年走在前方，牵着自己的马，低头像是在沉思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尝试去跟在他身后的少女交谈。这般诡异的安静中，一切细小的声响或气息都及易察觉。
两人静悄悄地行了一段路程，之间虽然无语，却都是毫无疑虑地向前而行。然而，此时根本看不到指路的星辰，而走在前方的少年又在低头沉思，根本不像是在寻路。他们之间压抑的气息持续了很久，前行却像是没头的苍蝇在乱转。跟在后面的少女抬头去看走在前方的少年，眼中深处漫过夹杂着忧虑和紧张的情绪，那样子不像是在担心迷路，更像是在忧心其他的事情。
他们经过了几片树林、跨过数条小溪、行走了几个时辰，眼前的景象却仿佛没变，就像是在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一般。
在跨过最后一条小溪一里之后，少女似乎终于按耐不住，略微加快了步伐，随着变快的频率，渐渐接近赶上前方的少年。脚尖差一丝就要撞上前面人的后跟，一时间下巴也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肩膀了。
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却不立刻说话，而是皱了皱漂亮的眉毛，眸子向两边各闪了一下，暗不做声地注意身后的动静。
背后的草叶发出了几下沙沙的声响，却听不出究竟是风声还是人为。
“少羽。”
她轻声对他耳语。
少羽没回答，却很明显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他并没有回头，虽然明知情形不对，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般前行。
“……你也注意到了？”
许久后，他压低了声音，用自己最轻的声音对她低语道。
石兰抿着嘴唇，注意着身后的动静，浅浅地颔了下首。
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少羽的目光改成直望前方，双目虽然像是紧盯着某处，实际上心思却全部放在聆听身后的动静，随着踏出的每一步，握着霸王枪的手就更紧了一些。
“我注意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少羽轻声说，“自从我们逃出来之后对方就一直暗中跟着。”
石兰咬唇低头。
“星魂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边……”
她这话刚说完就有些后悔。走在她身前的少羽浑身僵了一下，那些回忆又涌上了脑海。
高高的夯土台上，晚风和火把鬼魅般的光晕让一切仿佛如梦似幻，在一群秦兵和傀儡的包围下，少羽当时只能隐约分辨出天明的身体无力地被人架着，被抬起头来看着台下……
那时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少羽眼前演绎，虽然距离相隔太远，看不到天明的眼神，但是那种绝望的气氛，那种让他感觉软弱无比、无能为力的感觉……
少羽还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大体能猜想到一些蛛丝马迹。并且，即使在从赵宫出来之后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谈上几句，事实上石兰也应大概猜想到了。虽然不知天明究竟和星魂有什么关系、又或者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星魂利用的地方，少羽丝毫不知道原因，但是，他猜想那一定是个被星魂看得很重要的因素——重要到让他为了得到天明而放走他和石兰；重要到星魂居然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项家的少主和蜀山公主就直接在他眼皮下逃走。少羽不知道天明究竟知道星魂想要得知的信息，但他想天明在交涉当中肯定也付出了一定的筹码，否则……他为何会亲自去损害自己的身体？
少羽不愿再多想了。他想得越多，疑点也就越多，而此时，他心已经被困扰得很难冷静下来思考。然而，他没法去强迫自己内心不被这些想法扰乱。天明现在落在敌人的手里，很可能是为了救他们两人，虽然以天明的身份，暂时应不会有危险，但少羽还是忍不住感到自责和担心。
“天明不会有事的。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责怪自己。”少女轻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她这话把少羽拉回了现实。他回过了神来。没错，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想也无济于事。真正棘手的是眼前的事情。从赵宫出来不久，少羽就意识到了他们正被人跟踪。他非常肯定对方正是星魂派来的人手。不知一共来了几人，但明显对方轻功是及好的，气息也藏匿得十分隐蔽。若换做平常人，或许根本察觉不到这些人的存在，更何况妄图去估算敌手的数量？
其实他早该知道，像星魂这样狡猾的恶人，自然是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走他们。但古怪的是，派来跟踪的人到现在都只是藏匿着从未露面，跟了很久，也没有表现出想要和他们正面交锋的企图。
就仿佛……是故意要保持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等他们亲自带领去对方要去的地方一般。
“这……都是星魂的诡计。”他陈诉道，“正面放走我们，然后又派人跟来。希望能跟着我们找到墨家据点的所在。”
“那我们该怎么办？”
少羽沉默下来。其实过去这短时间他都在故意绕路，有意把路绕远又多次转回原点，就为了能扰乱他们的判断。只是这个方法并非长远之策，久而久之，他的计量肯定会被跟踪者发现，到时更是难以预测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必须得快点想出其他的计划，尽快甩掉这些人，否则后果会更加严重。
“少羽。”
石兰突然的呼唤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少羽扬起了头，柔声应了一下。他想要转头去看着说话的女孩，却又怕这个动作会引起跟踪者的警觉，只能做到让她知道自己在听。石兰明白他的顾虑，很快又开口说了起来：
“如果想要甩掉他们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是否有效。”
少羽听了，只觉眼前一亮，立刻应道，“当然得试过再说！你快讲。”
“蜀山有一种巫术，是种障眼法，会引起一种迷雾。往往是山里对抗侵入者会用到的迷阵。雾一起，我们便可声东击西，只要误导引着踪者往反方向而去，就可趁机逃走。然而，我以前也只用过一次，并不熟练，更不晓得敌人会不会上当，就算用了，是否能起效却也还是未知。”
少羽听后细思片刻。“可行吗？是否会被识破？”
石兰答道，“我以前虽然只用过一次，效果却极其明显，若非以前与蜀山巫术有过正面交锋，往往是根本没有办法察觉到的。更何况，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不管结果如何都该试一试。”
夜深了，到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左右。着夜行衣的少年少女和两匹马的背影在林间若隐若现，黑色的衣装几乎能融进夜晚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前面的脚速时快时慢，跟在后面的黑影也就时走时停，为了避免被发现行踪，暗卫坚定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仅仅维持在不会跟丢的范围以内。
到了此时，已是夜晚降温的时刻，草叶上渐渐凝出了露水，空气起了冰凉的水雾。初春的季节，晚上还是冷得让人彻骨，幸好在林间风倒是不大，只是雾气聚起，让人前行变得十分不便。跟踪的暗卫对墨家据点的具体位置并无印象，因此已跟着走了大半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任何暗示了逆贼聚集处的迹象。
夜变得越深，周身的雾气也就越浓，冰冷的湿气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将三个暗卫被包围其中。三人就像在滑行一般鸦雀无声，彼此间不言片语。脚下林地虽铺满残枝枯叶，经过特训的护卫走上却发不出声响，就连气息都如游丝般的似有似无，再加一身黑色行装，别提站在他们远处的人，恐就算是在他们旁边都难以察觉到跟踪者的存在。
被跟踪的两人更是完全没有察觉。隔着雾气，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背影牵着马前行，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在坑洼不平的林地上、身形疲惫，全神贯注着前方的道路，根本没有二心来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被跟踪的事实。寂静得就连脚步声都仿佛听不见。他们根据大司命的命令，从赵宫出来一路跟踪，已有了许多个时辰，那两个年轻的逆党从始至终一直沉默寡言，话都不与对方说，从开始到现在，跟踪一直还算顺利的，并没有出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意外。
他们一连跟出了十几里地。前方雾气更浓，但隐约还是能辨别出另两人的身影。他们走出不远，只是被水雾掩得看不出行为，只有个轮廓在雾中恍恍惚惚。暗卫都是受过训练的精英，自然是特有在跟踪敌人时应付任何天气的水准。随便使一个眼色、一个简单非凡的手势，三个人就默契地分成了三波，悄声行到相隔十丈开外之处，不多说一言，从三方继续跟着前行。
虽已经行了多个时辰，但队伍的精英毕竟冷静沉着，心思并未有一丝烦躁或混乱之意。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那两人最终总会走到与其他人会和的地方，到那时候，就只需要一个信号，召集阴阳家和帝国的兵力前来围堵便可。他们是心思慎密的老手，比起沉着和心境，两个十来岁的小娃娃根本不是敌手。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区区雾气，还不足以难住暗卫中的精英。想到这里，领头的那人忍不住挑嘴微笑了起来，白晃晃的牙齿在黑夜中更是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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